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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彦蓉   编辑:admin   来源:学院新闻中心 发布时间:2015年10月20日 00:00 点击量:

那是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城市,在历史上,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那里被称作拾荒者的天堂,它是一切穷人的梦想,是一切没有希望的人的希望。

据一些自称到过那里的经验丰富的老人说,那里的路是用金子铺的,太阳光洒下来的时候,人们光着脚在路上跑,跑着跑着,脚心会被一点硬的东西硌到,那或许是钻石也说不定哩。老人还说,每个去到那里的人都能住在宫殿里,吃面包,喝牛奶,穿带羽毛的衣裳,睡在顶舒适的大床上,起床都要有人伺候,打个喷嚏都要有人递手帕哩。

老人总喜欢在雾色沉沉的晚上,坐在村口的小土堆上讲这些故事,每次讲到这里,老人都会起身,点上一根旱烟,狠狠地抽两口,然后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教导那些年轻人说,到了那边,选衣裳一定要选那种大口袋的,缝得结结实实的,因为走在街上,难免会有些好心人往你口袋里塞些钞票,穿小口袋的衣裳总是要吃亏的。

大约是每个人的心底都种着一个鲜为人知的发财梦吧,总之,老人的故事越是荒诞不经,年轻人对此就越是深信不疑,那个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口粮,查黄历,为自己的孩子做起出远门的打算。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离开家乡的,那时他还年轻,还有一双未被苦难侵袭的明亮的眼睛和一颗朝朝暮暮从未停止燃烧的优美的心。他洗过脸,拿上母亲给他烙的几个馅饼,简单地用一个包装了,背在肩头就上了路。村子里的人都来为他送行,走到村口,他信誓旦旦地指着天,一字一顿地说,不在那里赚足了钱就绝不回来。

他走了大概三天三夜,终于走到了铁道上,他的皮肤被烈日的阳光晒得脱了皮,汗水沿着他的额头落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从他的行囊里摸出馅饼,咬两口,眼前就浮现了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他想起了自己在村口发的誓,在他们村子里,对着苍天发下的誓是宁死也不能悔改的。他咬咬牙,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到了第四天,他混上了一列红色漆皮的火车,火车开起来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声响,那是他从未听过的美妙的声音,他躲在货仓里,整宿蜷缩着身子,不敢睡觉,也不敢有大的动作,就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听到了。他靠着杂物堆,一口一口地咬着馅饼,心里有点想念村子里那只总喜欢汪汪乱叫但从来也不咬人的黄狗,他想,黄狗跑起来有多快呢,肯定没有火车快吧,但那也不一定,黄狗跑起来从来没有人能追得上呢。过了一会,他又想起老人说过的话,他的眼前顿时浮现了许许多多美丽的画面,有铺满金子的路,有面包和牛奶,有带羽毛的衣裳,有舒适的大床,有宫殿。

宫殿后面最好能有一小块麦地,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养一只黄狗了,他默默地这样想着。

第五天,清晨,在一阵强烈的颠簸中,他听见了那个城市的名字,“列车将于XX时分抵达XX地。”他几乎不敢相信,老人告诉了他一切,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列火车可以直达那个理想的国度。他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俯在车厢里,用力地亲吻着那满是灰尘的铁皮面,双手不停地摩挲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出了苦尽甘来的泪水。他离他的梦越来越近了。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轻手轻脚地打开货仓的大门,埋着头,挤进了等待下车的旅客的队伍。火车在慢慢减速,每个人都提着一大包行李,神色匆忙,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似的。他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暗自舒了口气,放下心来,手中更紧地攥住了那个空袋子。

这个包很结实,我可以拿它装钞票,装满了就背在身上,回村里去。他这样对自己说,然而此时他又想起了老人提到过的大口袋衣裳,他立刻就改了主意。等有了钱,还是去买件那样的衣裳吧,不管怎样,老人说的总不会错。

他在心里暗自数着数,大概数到十或者十一的时候,列车停下了。他被四周围的旅客推搡着,从车上涌了下来。他的心跳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的剧烈过。

他终于看到那个神话般的地方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出火车站,目光定格在了一个巨大的圆盘顶端,他觉得这个圆盘真漂亮,虽然它的形状和村里那个洋灰砌的石磨差不多,但是村里的石磨不会发光啊,它顶多只会簌簌地往下掉白粉。顺着那个圆盘,他的目光一直滑落到脚下,这里的路也不像村子里似的,坑坑洼洼的,尽是石子和沙砾,这里的路是平整的,干净的,但是,这路上没有金子。

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或许,我来错了地方?他这样想着,慌忙扯住一个路过的女人,那女人穿了一条式样奇怪的短裙,脖子上还挂了一块红色的石头,他盯着那块石头看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请……请问,这……这里是XX城么?”

“是啊。”女人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条件反射似地紧了紧手中的提包。

“那……怎么……”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那,这里怎么没有金子?”

“金子?”女人像是看到疯子似的,一连倒退了好几步,“这儿没有金子。”

女人硬邦邦地甩下这句话,匆匆走远了。
    他愣住了,一瞬间他只觉得什么都完了,他不明白那些老人为什么要骗他,骗他不远万里来到这样一个没有金子的城市。他看着自己黑糊糊的双手,破得露出了脚趾的布鞋,他只觉得每个过往的人都在嘲笑他。他想回去,回到那个他所熟悉的世界里去,但是他又想起了自己临行的誓言,不只是村里人,就连老天都在看着他呢。

他下定了决心,他要在这样一个没有金子的城市里活下去。

他开始寻找各式各样的工作,搬运工,油漆匠,清洁工……很少有地方愿意收留他,他没有户口,没念过书,字也不识得几个,但是他有力气,他觉得只要他肯吃苦,总有一天,他还是可以揣着满满一兜子的钞票回到村子里去的,他始终这样坚信着。

他租了一个地下室,他把那不到10平米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下室没有窗户,他就在墙壁上画了一个,那窗户比门还要大,几乎占满了一面墙,他总能从那扇虚构的窗户里看见金灿灿的阳光。他给地下室里的每只老鼠都起了名字,短尾巴的叫灰子,带斑点的叫小花,有些时候,他看着老鼠,老鼠也看着他,他觉得老鼠是明白他的。

他找到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在建筑工地给人背砖头。他是他们那组的小队长,干起活来从不叫苦,老板喜欢他,每月都会多给他些工钱,他把省下的钱都装在那个包里。

等到袋子满了的那天,我就辞掉工作,回村里去。他这样想着,脸上露出笑容。

然而,还没等包装满,一次,在他背着砖头登上高梯的时候,他一脚踩空,跌了下去。他没有死,但是他的左腿废了,他成了一个残疾人。

老板同情他,给了他一笔钱,但是那笔钱并没有落到他手里,钱被他的工友们偷偷地分了,他们用那笔钱去下馆子,点了满桌的好酒,好菜,一面吃着喝着,一面还用粗鲁的脏话骂他是个乡巴佬,可怜虫。他在家里待了几天,没等腿好利索,他就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出去找工作了。这一次,他跑了几十个地方,都被对方以相同的理由挡了回来。

“我们这儿不需要废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靠在墙上,捶打着他的残腿,默默地流着眼泪。

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皱纹,渐渐地,那些皱纹蔓延成了沟壑,冰冷的时光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深邃的印记。他老了,没了力气,更没了钱。他被从住处赶了出来,走投无路的他成了一个拾荒者。

每天清早,他提着一个带补丁的大包来到河边,沿着河岸来回走。河边的垃圾桶里总是塞满了易拉罐和塑料瓶,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些吃了一半的零食。他饿极了,什么都会吃,他甚至和狗抢东西吃。他很多天没洗过澡了,衣服一截一截地挂在身上,他的头发也变了颜色,里面还藏着虱子,那些过路人一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就连忙一脸厌恶地避开,他停下来,狠狠地瞪着他们,那样子,活像只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

他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

热忱的眼神熄灭了,心也死了。现在的他,仅仅是活着罢了。

在一个初冬的清晨,他一如既往地背着包在河边缓缓走着,忽然,他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小小的,跳跃着的身影。凭直觉,他断定那是个不超过六岁的小男孩,他穿了件红色的棉袄,跑起来像一簇火焰,那么温暖,那么耀眼。

小男孩追赶着一个蓝色的气球,径直跑到结冰的湖面上去了。

猛然间,他想起前些天,也有一个挺漂亮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湖中心,她再也没有回来。

“小心!”他嘶哑着嗓子,竭尽全力地冲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喊道。

小男孩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转过头来,冲他顽皮地一笑,那笑容里多少带着点恶作剧的性质。然后他转过身,继续朝湖心跑去了。

“不!”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不,别过去!”

他甩开手中的包,那些瓶瓶罐罐,骨碌碌地滚落了一地。他拄着手杖,费力地拖着他那条不听使唤的残腿,颤颤巍巍地走下台阶,走到了结冰的湖面上。湖面很滑,刚一踏上去,他就打了个趔趄,他赶紧握住他的手杖,把全身的重量都转移到了手杖上面。他听见身后有人在笑他,他没有回头。

“孩子!别跑了!危险!”他一面嚷着,一面逐渐加快了脚步。

那天的天空异常明亮,连一朵乌云都没有,整片湖面就像镜子似的,从里到外都透着光。他走着,眼前渐渐浮现起了家乡的麦田,那时正是收获的季节,饱满的麦穗连成一片,黄澄澄的,那么好看,儿时的他追着小狗从麦田里跑过去,小狗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花环,那是他亲手编的。

他又想起老人们说的话,老人们说的金子,大约就埋在这湖底下吧,他苦笑着摸了摸怀中的包,那些硬币,就快将包装满了,总有一天,他可以带着这笔钱,回家去吧。

“回家。”他若有若无地呢喃了一声。

脚下的冰,咔嚓一声,裂开了。